1
类别:
都市
作者:
小琅字数:5073更新时间:25/01/25 09:35:07
「她叫西里娜依。」
我在电话里向在国外读书的女儿吐露了埋藏在心里三十年的故事,长叹一声后:「我想回阿勒泰看看。」
女儿在电话里沉默了一阵:「去吧,爸爸。妈走了以后你一直闷闷不乐的,你也该去过自己的生活了。」
01
「王先生,对不起,我们尽力了。」
我站在手术室前大脑一片空白,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只是身体仍然不自觉地颤动着。
「不是,你们什么意思?」
医生的眼中也充满了愧疚,他向我再次90°弯腰鞠躬:「对不起王先生,我们没能挽救回您妻子的生命,请您节哀。」
「轰」的一声,我感觉大脑中仿佛有一栋大厦坍塌,不受控制地踉跄了一步。
见我如此模样,一旁的医生和护士连忙冲过来扶住我。
在一声声「节哀」声中,我挥着手挣扎着,眼泪无声地流淌着:「我没事,我没事,我想见见我夫人。」
可终是这打击来的太快、太沉重,我眼前一黑就失去了意识。
「嘀、嘀、嘀。」
病床旁边的检测仪器一声一声地想着。
我怔怔地看了好一会儿天花板才意识到自己也躺在了病床上。
「爸爸!爸爸!」
女儿已经换上了黑色的衣裳,头戴着白花,她见我醒来忙擦去脸上的泪珠,高声喊道:「护士!护士!五号床的醒了!」
很快病房里就来了医生和护士,检查过后,我费力地抬起手示意医生帮我摘掉氧气面罩。
「老先生,您现在情况还不算稳定,咱们还是先戴上吧。」
女儿也在一帮劝着:「是啊,爸爸,咱就听医生的话戴着吧。」
我摇摇头,坚持让他们给我取了下来。
医生护士走后,女儿帮我把病床摇了起来,坐在床边给我削苹果。
我:「先放下吧,爸想跟你说几句话。」
女儿听话地把水果和刀放在了床头的柜子上,抓着我的手,脸上写满了不安。
我笑着拍了拍她的手,问道:「去看过妈妈了吗?」
「嗯。」
我:「让你受累了,爸爸让你吓坏了吧?」
温馨的话语让女儿紧绷的神经瞬间放松,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砸。
看着女儿伤心的模样,我心里也很不是滋味:「乖囡囡,别哭了,爸爸答应你会好好照顾自己的,别哭了啊。」
妻子故去,我和女儿还有家里的亲戚一起将丧事办完了。
一个月后,女儿因为学业不得不再次离开家,飞往国外。
夜里,我一个人在家,坐在摇椅上。
木制的摇椅轻轻摇着,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我听着电视机里的新闻声渐渐出了神。
脑海中回放着我人生的一幕幕。
有父母,有志同道合的朋友,有知遇之恩的老师,还有我的妻子和女儿……
犹如老式的放映机一般将我这五十年光阴都放了个遍。
然而最终停留的,是三十年前的一个清晨。
牧羊的少女穿着一身淡蓝色绸缎的连衣裙,头上戴着白色的头巾。她坐在小溪边的石头上,嘴里哼着哈萨克族的歌曲,手上拿着一只狗尾巴草轻轻地晃着。
我小心地绕过地上的树叶,瞧瞧地望向她,正好是清晨的一缕阳光照射过来,那少女蓦然回头,那一抹笑容就此深深地烙在了我的心上。
「西里娜依。」
时隔三十年,我再次叫出了她的名字。
而就是在这天夜里,我拨通了女儿的电话,向她讲述了埋藏在我心里三十年的故事。
02
上世纪五十年代,为了消除「三大差别」以促进城乡交流和青年的实践成长,许多像我一样大的年轻人从城市来到了农村。
不巧的是,我是南方人却被分到了新疆,还是荒凉落后的阿勒泰地区。
一路上我们从火车换成摇晃的公车,又从公车换成了喷着黑烟的拖拉机,最后坐在牛车上一路慢悠悠地走着才来到了我们要下脚的村庄。
村里的村民看见我们眼里透露着新奇,当地的一个会说普通话的小伙子,叫艾尔汗,是他在村门口接的我们。
「幸苦了各位同志,我叫艾尔汗,等下我再带你们在村里参观,先让我带你们去休息。」
艾尔汗的普通话有着浓重的口音,但他十分热情,见了我们就要帮我们拿行李。
「不了不了,艾尔汗同志,你客气了。」
我躲过他要帮我拎行李的手,示意他说:「后面还有几位女同志呢,先帮他们吧,我们几个大老爷们自己来就行。」
加上我,这一队的知青一共有七个人,五个男生两个女生。因为村里没有那么多屋子,两个女生就去寡妇阿伊莎家里住了,我们五个男声挤在了一起。
艾尔汗介绍道:「我们村里人不多,就十几户人家。每天早上起来,我们要赶羊、放牛,欸你们骑过马吗?马儿可是我们哈萨克族最好的朋友!」
我们面面相觑,一致摇了摇头。
艾尔汗挠挠头,面露难色:「哎呀这可难办了,马上秋季就要转场了,你们不会骑马走路过去可是要累死人的!」
我很好奇,率先问:「艾尔汗同志,转场是什么啊?」
「转场嘛,就是我们要离开村子去秋牧场。阿勒泰的冬天很冷的,草都枯萎了,牛羊还有马儿就没东西吃了,所以我们要去别的有草的地方。」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没事的同志,骑马很容易学的,改天我来教你们。」
我正要谢过他,就听到远处有人用哈萨克语喊了句话。
艾尔汗也高声回应了她,接着对我们说:「走吧走吧,我爸爸是村里的村长,你们来到我们村就是尊贵的客人,他宰了三只羊来迎接你们!我们快走吧,要不然就赶不上篝火大会啦!」
来到聚会的地方,我才意识到这个艾尔汗口中只有「十几户人家」的村子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荒凉。
冬不拉特别的声音编织出美妙的乐曲,人们伴着音乐载歌载舞,十分热闹。
「哥哥!父亲!」
我和几个知青、艾尔汗,还有他的父亲也就是这个村的村长坐在一桌,听到这清脆的声音都纷纷扭头看去。
我发誓,我从未见过这样美丽的女子。
「欸!西里娜依!我美丽的孩子!」
村长喝了不少酒,粗犷的声音在面对女儿时也变得温柔下来。
这个名叫作「西里娜依」的姑娘迈着轻快的步伐,像一只蝴蝶一样来到了我们身边,直到她坐下我耳旁还回响着她衣裙上的装饰发出的清脆响声。
同桌的女知青看到西里娜依「哇」了一声,夸奖道:「你妹妹叫西里娜依吗?这个名字真好听!」
艾尔汗哈哈大笑,将女知青的话翻译给了村长和西里娜依。
村长也无比自豪:「是啊,这是我为她取得,意味‘温柔美丽的月亮’。」
听着艾尔汗的翻译,我望向这个脸颊翻红的女子,喃喃道:「是啊,真的是如月亮一样的人。」
那一晚上我都心不在焉,眼神始终跟随着西里娜依。
看她载歌载舞,看她和同伴嬉笑打闹,不知不觉间就喝多了,身子一歪就睡着了。
或许是没像其他几个人在晚会上闹得那么晚,我第二天醒了一个大早。
阿勒泰的早晨不像在城市里那样,温度有些低,天也还是黑着的。
我在院子里伸了个懒腰,拿了把斧头就开始劈柴。
点燃的柴火烧着水,我蹲在一旁伸出手取暖。
「欸!王同志!」
艾尔汗骑在马上向我喊着:「要和我们一起去放羊吗?」
我扭头一看,除了艾尔汗,还有他妹妹西里娜依也在!
我:「等等我,我去!我去!」
慌忙地将烧开的水拿进屋子,让后灭了柴火,抓起军大衣就往外面冲。
面对西里娜依我还是有些局促,挠了挠头向她和艾尔汗说:「早、早上好啊!」
西里娜依听得懂一些简单的普通话,听到我向她打招呼,她也回道:「你也早上好。」
听到她的声音,我的手瞬间攥紧了军大衣的袖口,脑袋也像是喝了酒一样有些发懵,心脏几乎要从胸腔中冲出。
神经大条的艾尔汗根本没有察觉到我的异样,他一个翻身就利落地下了马:「王同志,你上旁边的那只马,需要我帮你吗?」
为了不在喜欢的女孩儿面前露怯,我婉拒了艾尔汗的帮忙,选择独自上马。
「小心啊。」
艾尔汗有些不放心,站在一旁说道。
我:「放心,这个我还是会的。」
我的身高在南方人里已经算是高的了,也不知道是我太紧张又或者真的鞋滑,左脚刚踩在马蹬上,正发力准备让右脚跨到另一边。腿部肌肉一个颤抖,我就像一条长长的面条滑了下去,然后摔在了地上。
「卧槽。」
我在地上捂着脸,忍不住报了句国粹。
捂着脸我小声地唾骂着自己:「这也太丢人了。」
艾尔汗和西里娜依都吓得不轻,赶紧围了过来。
「欸!欸!王同志,你没事吧?」
我脸上烧的厉害,也不敢把手拿下来,只能捂着发出闷闷地声音:「我没事我没事,我挺好的。」
这天最后我还是在艾尔汗的帮助和指导下才学会了上马下马,骑马只能算是马马虎虎。
我们来到了一处溪水旁,下了马将绳子系在了树干上。
羊群随意地在溪水和沿岸的草坪上活动着,我和艾尔汗兄妹随意地坐在了地上。
艾尔汗拿出了烤馕,掰开分给了我和西里娜依。
西里娜依很是好奇地问:「王同志,你是不是很会写诗歌啊?我阿帕(妈妈)跟我说汉人很会写诗的。」
我:「呃…也不能说很会写诗吧,但还是可以写的。」
「那改天你可不可以教我写汉字啊?我一直都很想学的!」
我当场就拍着胸脯说:「没问题啊,我一定教会你!」
西里娜依听到我这样保证,眼睛就像漂亮的琥珀一样,笑得眯了起来。
我不禁看得愣在了那里,就连手上的烤馕都忘记了。
西里娜依却没留意到,因为她一听到远处羊群的叫声就匆忙起身去查看情况了。
转身离去时,白色的衣裙在空中划过优美的弧度,她就像那翩翩起舞的蝴蝶一样转身离开了。
艾尔汗见妹妹走远了,狡黠地笑着怼了怼我的手臂:「欸,我妹妹是不是很美丽?你喜欢我妹妹?你们汉人好像管这个叫,呃,‘一见钟情’?」
心事就这样被拆穿,我连忙否认:「不是不是,没有喜欢,我就是欣赏她。」
「哦,这样啊。」艾尔汗很是自豪地说:「西里娜依可是我们几个村中最漂亮的姑娘,草原上的男人都想娶她做媳妇,但是我和我阿塔(爸爸)不想她嫁人。她可是我们全家的月亮,在我们心里没有人能够配得上她。」
我心里猛地一跳,问:「那你阿塔,也就是村长,打算让西里娜依嫁给什么样的人啊?」
艾尔汗想了想,说:「当然是在赛马上胜出的人啊!只有最勇敢和坚毅的男人才能保护我唯一的妹妹。」
说着他狐疑地问:「你小子,不会也想娶我妹妹吧?那我可得告诉你,阿塔是不会让西里娜依嫁给汉人的。」
这一句话,犹如一把沉重的锤子重重地砸向了我的心脏。
03
听了艾尔汗的话后我就一直闷闷不乐的。
艾尔汗不放心他的马,就去照看那三批被我们拴住的马。而我因为心情沉闷,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着。
走着走着,我望向前方看见了溪水旁的石头上坐着一个穿着白色绸缎裙子的少女。
那是西里娜依。
她脱下了鞋袜,坐在石头上开心地玩着水,还拿着一根狗尾巴草。她闭着眼享受着从树枝间隙间洒下的阳光,嘴里还哼着动听的曲子。
我不由得放慢了脚步,明明已经很小心地避开了地上的树叶,却还是发出了「悉悉索索」的声音。
西里娜依回过头来,看见是我,她高兴地笑着向我挥手:「王同志!」
该怎么形容那一瞬间的感觉呢?
我想那一刻起,我就想成为艾尔汗口中那样坚毅和勇敢的人,用我的生命去守护她。
回去以后,我每天都起的很早和艾尔汉兄妹去放牧。
趁着空暇的时间,我就会拿着落在地上的树枝教他们兄妹二人如何写汉字。
这天,艾尔汗因为要帮村长筹备晚会,早上的放牧只能我和西里娜依去。
我心里有些期待,有有些忐忑。比起我的纠结,西里娜依却显得格外自然。
「王同志!早上好啊!」
她笑得格外灿烂,还递给我一包烤馕:「你每天都帮我们一家放牧,真是辛苦你啦。今天早上烤馕的时候,我偷偷地给你加了点羊肉,你可千万别告诉我阿帕啊。」
我有些不好意思:「这怎么好意思啊?」
西里娜依说:「收下吧收下吧,你要吃饱才能有力气放牧呀。」
她的脸上也泛着粉意,但一双琥珀模样的眼睛却明亮而热情。
我收下了烤馕,对她说:「娜依,以后就别叫我王同志了,就和你哥一样,喊我经年吧。」说完我就跟逃也似地,腿用力一夹马就跑出去了。
西里娜依脸上的红晕更加明显,对着我的背影嗔怪道:「怎么一害羞就跑啊。」
称呼上的改变仿佛也让我们之间的氛围发生了变化。
我还是一如既往地教她写汉字,但因为之前的对话,一时分心就让树枝划伤了手。
「嘶——」
痛觉传来的瞬间,我就松开了握住树枝的手。
伤口并不深,但是很长,因为渗出了血,所以看得格外狰狞可怖。
西里娜依惊呼一声:「天哪,经年你没事吧?」
她急着查看我的伤口,直接握住了我的手。
肌肤相触的那一刻,我和她都涨红了脸。
「咳咳。」
我装作咳嗽,平复着狂跳不已的心跳。西里娜依也立刻撤回了手,双手腿上不好意思地绞着。
她的眼神都不敢投向我,支支吾吾地说:「对不起啊,我刚刚一着急就……哎呀,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你别生气。」
我也不好意思,将视线转向一边:「没、没事,我知道你是担心我。」
「嗯。」
一时间,我们都不敢再和对方说话,因为害怕心脏狂跳的声音会吓到对方。
独属于我们二人的放牧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我跟着西里娜依将马送回了她家,正准备走时,她拉住了我的袖子:「你等我一下,我给你拿药。」
看着她飞快地跑着,我不由地担心:「跑慢点,别摔着了。」
「知道啦!」
草药被轻轻地抚在伤口处,药汁接触的那一瞬,我被刺激地抽搐了一下。
她温柔地问道:「很疼吗?」
说着轻轻地朝我的伤口上吹着气,然后再用纱布一圈圈地将伤口裹上。
「我小的时候骑马受了伤哥哥也是这样给我吹气,说吹了就不疼了。」
那时候我脑子已经一片浆糊了,最后大概是同手同脚地走回了住处吧。
日久生情,一天夜里我们偷偷地跑了出来,在月光下,我捧着她的脸颊,在她的额头上落下深情的一吻。
我向她单膝下跪:「西里娜依,你愿意嫁给我,成为我的妻子吗?」
她点头:「我愿意。」
在幸福的笑容中,我将那枚祖传的翡翠戒指推入了她的无名指上。
04
按照计划,我将会在赛马大会上拔得头筹,然后风光地向村长一家,也就是西里娜依的家人提亲。
可万万没想到,我们的事情终究还是被发现了。
天下没有一位母亲不了解自己的孩子,起初她的阿帕还可以对我们的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眼看着自己的女儿对一个外族人,一个迟早都要离开村子的外族越陷越深,作为母亲她终于忍不下去了。
一天深夜里,一家人坐在毡房里严肃地围坐在了一起。
阿帕问:「西里娜依,我可怜的女儿,你当真要嫁给那个汉族小子吗?」
西里娜依鉴定地点头:「是的,我要嫁给他。」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他一个汉族人能放弃在城市的生活和你留在这艰苦的牧场生活吗?他可以为你撑起一片天,让你幸福地生活下去吗?」
面对母亲的疑问,西里娜依肯定地回答道:「经年他会的,他答应我了,他不会离开阿勒泰,他要留下的!阿塔阿帕,你们就成全我们吧!」
看着女儿跪坐在痛苦的模样,村长也不再沉默了:「我已经叫你哥哥去喊他过来了。你是我的宝贝,我的明珠,我的月亮!你怎么能为了一个外族人对你的父母如此呢?今天我就告诉你,我和你阿帕是绝对不会同意你和他在一起的!永远不会!」
说着就拿起了一旁的猎枪站了起来。
子弹上膛的声音让在场的所有人的心脏都瞬间收紧。
村长落下一句话:「要是你非要和他在一起,那我只能送走他!」